姚宛

“If You Know, You Know”。

在中文語境里，這句話最常見的翻譯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一件事情背后潛藏深意的說法，往往代表一種默契的互相認可。意大利奢侈品牌Loro Piana將其放置在一場公眾展覽的名稱之中——有人會理解為這是品牌對其與老錢風、靜奢風之間關系的回應。

但緊隨到來的還有另一句話“Loro Piana’s Quest for Excellence”。這才是展覽的點題核心。

“一場展覽，不光是關乎展品文物，也是記錄著某種創(chuàng)作過程。”此次展覽的策展人Judith Clark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展覽標題既是對品牌幽默感的致敬，也暗示了Loro Piana的低調奢華——它不需要顯眼的標志，只要你觸摸到它的柔軟，你就會知道它是Loro Piana。”

3月22日，Loro Piana在上海浦東美術館舉辦的《百年一觸，Loro Piana的世紀之旅》（If You Know, You Know. Loro Piana’s Quest for Excellence）大展正式向公眾開放。這是其成立百年至今的首個回顧展，也是浦東美術館自從2021年7月正式開館后承辦的首個奢侈品牌展覽。

Loro Piana在3月20日為展覽舉辦了開幕活動，導演陳可辛，演員周迅、靳東、Jeremy Strong、李敏鎬、高葉、李現(xiàn)、娜然，以及設計師王昱珩，中國建筑師莊子玉，青年學者何超欣出席開幕活動。一同出現(xiàn)的還有作家許知遠、網(wǎng)球名將李娜和馬術運動員龐欽宇。

展覽將舉辦到5月5日，Judith Clark對展覽進行構思和策劃，其運用現(xiàn)代博物館學與展覽布置方法，將文獻與感官展示模式結合，超過1000平方米的展區(qū)內包含了3個展廳和15個展室。Loro Piana專門為此次展覽設計了33套戲劇化的廓形服裝。

這是Judith Clark第二次在中國為奢侈品牌策展，上一次已經是在2019年。時尚趨勢和整個奢侈品行業(yè)在這幾年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錢風和靜奢風在社交媒體和銷售渠道里占據(jù)主導地位，而這也是許多中國觀眾對Loro Piana最直觀的印象。

奢侈品品牌熱衷通過各種投入巨資的營銷項目獲得聲量并維持形象和曝光度，但Loro Piana卻是時常保持低調。會有人認為，這次展覽是為了承接老錢風和靜奢風熱潮而舉辦——Loro Piana已是母公司LVMH集團內部規(guī)模較大的品牌之一，但Judith Clark實際上在三年前就已經接到合作邀約。

“我們希望突出 Loro Piana 與中國之間的悠久關系，這一點非常重要，”Judith Clark就為何將百年大展選擇在上海舉辦時向媒體解釋道，但隨后又繼續(xù)補充說，“盡管是講述Loro Piana的故事，我們也并不希望展覽敘事過于品牌化。”

誕生自意大利山谷的傳奇

因此，除了時裝、面料和技藝，此次展覽最值得關注的地方還在于，其展出了大量過去從未在公眾面前露面的檔案文獻和藝術品。部分藏品源于Loro Piana位于意大利瓦爾塞西亞山谷瓦拉洛鎮(zhèn)的歷史檔案館，另一部分則來自Pinacoteca di Varallo美術館和Sergio Loro Piana和Luisa Loro Piana的私人收藏。

展覽的第一部分“Loro Piana的故事”由這些展品開啟。品牌和策展人將“博物館中的博物館”作為理念，把Lucio Fontana、Alberto Burri、Enrico Castellani和Emilio Vedova等多位藝術家的作品在該展區(qū)呈現(xiàn)，他們以其材料和概念創(chuàng)新而聞名。

展區(qū)細節(jié)與藝術作品相互呼應，例如地面由“Sanpietrini”石材制作而成，對應Pinacoteca di Varallo美術館的鵝卵石庭院——部分藝術品正式由此借展而來。而更深處的一層含義則是，藝術作品和展廳細節(jié)揭示了Loro Piana誕生之地的社會、文化和自然風貌。

瓦爾塞西亞坐落于意大利北部山區(qū)，歷史上以農業(yè)、紡織業(yè)和機械工業(yè)占據(jù)主導，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開設一家面料工廠的需求。

Loro Piana家族從事紡織品貿易的記錄最早可以追溯到1812 年；到20世紀初，家族成員成立了羊毛毛紡廠；在 1924年家族企業(yè)解散之后，家族傳人Pietro Loro Piana創(chuàng)立了同名公司“Ing. Loro Piana &C.”。這便是如今為人所熟知的Loro Piana。

至今品牌早已經歷了六代家族成員的變遷，運營規(guī)模也從一間小型面料商成了一家綜合性的全球化大型公司。但記錄早起崛起歷程的歷史照片和珍貴文件仍然得以保留并在展廳中逐一呈現(xiàn)，另有一支工廠影像展示其標志性的磚砌煙囪，其色彩常被稱為Kummel。

和許多奢侈品牌不同，Loro Piana并非設計和制作成衣、鞋履或手袋起家，但從面料商向綜合性奢侈品公司轉變是運營規(guī)模不斷擴大的必然舉措——即為了獲得更多利潤，也著眼于對外輸出更綜合的形象和價值。

至今Loro Piana都沒有任命一位創(chuàng)意總監(jiān)負責每個季度的設計，但這并不妨礙其創(chuàng)作和生產出諸如Traveller、Roadster和Spagna等經典外套系列，以及Open Walk 鞋履和André襯衫等熱門產品。它們在“走進時尚”展區(qū)集中呈現(xiàn)，梳理了品牌在高級制衣領域所取得的種種成就。

但有意思的是，Loro Piana在展區(qū)里呈現(xiàn)出的形象并不完全符合當下消費者對其“低調”、“沉默”的普遍認知。展區(qū)里包含了來自1990年代的趣味廣告，由Sergio Loro Piana設計的標志性優(yōu)雅外套卻搭配了Stephen Jones創(chuàng)作的獨特頭飾，而“抵御惡劣天氣”展柜里則放置了一朵由羊絨制成的灰色云朵，以一種帶有幽默感的形式展現(xiàn)產品與極端自然元素對抗的特質。

面料、技術和全球化

而這樣的特質得以在服飾上展現(xiàn)，離不開技術支持。從另一個層面上來看，Loro Piana或許稱得上是一家技術公司，與瓦爾塞西亞地區(qū)發(fā)展機械工業(yè)的傳統(tǒng)呼應。延展到展覽之中，人們會在隨后步行至的展區(qū)里看到Loro Piana如何專注于確保每一根纖維都符合其對品質的承諾。

這個展區(qū)被布置成一間鋪滿白色瓷磚的實驗室，Baby Cashmere小山羊絨堆被放置在一臺巨型顯微鏡下，放大3.5萬倍的纖維圖像隨后被投影至四周四塊圓形屏幕上。顯微鏡最大化地展示了優(yōu)質羊絨的特征，其讀數(shù)蝕刻則呈現(xiàn)于陳列柜側面的玻璃上，而這只是Loro Piana眾多優(yōu)質面料中的一種。

當然，這也是最被市場和消費者所熟知的一種。羊絨是老錢風和靜奢風的主角，許多人往往認為誰能擁有最好的羊絨面料，誰就擁有在這股風潮中占據(jù)山頭的權力。但Loro Piana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一個只與羊絨綁定的品牌，其所涉足的面料品種足以寫就一本百科全書。

緊接著實驗室之后的下一個展區(qū)便呈現(xiàn)了這部分內容。這個以“景觀”為主題的展區(qū)里匯聚了十套造型獨特的服裝，包括一條用羊絨和桑蠶絲材質流蘇環(huán)繞毛氈基底制成的傘裙，一套由精紡 Hopsack Wool席紋呢羊毛面料制成的三件式襯衫和褲子套裝。

借助空間內的一處圓弧形窗口，“景觀”展廳的視野得以延伸，觀眾可以從中看到一套由天然亞麻制成的蓬松針織裙——其凝視著一件由藝術家Sheila Hicks以天然亞麻制成的藝術裝置。而這個展區(qū)之所以名為“景觀”，是因為策展人還進一步通過“近景”和“遠景”的視角讓觀者來了解這些獨特纖維來源地的風貌。

畢竟，這些設計巧妙且制作精良的服飾是由多種面料制成的。展區(qū)里同時展示了中國、安第斯山脈、日本、新西蘭和法國的纖維產地微縮景觀，它們對應的面料包括羊絨、駱馬絨、丹寧牛仔、美利奴羊毛和亞麻，小型展板上記錄了這些纖維來源地的海拔、濕度，以及纖維來源動物的棲息地環(huán)境信息。

循序漸進參觀至此，Loro Piana的發(fā)展階段已經從一家來自意大利北部山區(qū)的面料商走到了在不同地區(qū)尋找、購買優(yōu)質面料的全球性公司。而在這個過程中，要如何避免成為忒修斯之船是最困難的事情——當時代發(fā)生變化，Loro Piana依舊是原本的樣子嗎？

從運作方式上來說，Loro Piana無疑變了。但從商業(yè)模式傳導到服飾設計、制作和生產的目標卻沒有發(fā)生太多變化，至少讓消費者感受柔軟，仍是品牌一以貫之的追求。這或許解釋了為何Loro Piana會用一個名為“繭”的展室作為第一部分展覽的收尾。

展室的墻壁覆有羊絨和外套襯里兩種材料，營造出柔軟與溫暖的氛圍。與之伴隨的是八個穿著 Cashfur、羊絨服飾或披著毛毯的人型模特，以及藝術家Adriana Meunié的作品。為了進一步具像化柔軟概念，Cashfur面料被鋪設到連接兩個展廳的墻壁上，觀眾則被鼓勵對其進行觸摸。

文化的意義

在紡織工業(yè)尚未達到今日這般水平的時候，Loro Piana為了生產出質感和觸感更卓越的面料，其會使用干薊花來刷制纖維表面，以此增強柔軟度并賦予獨特的紋理質地。這一傳統(tǒng)工藝至今仍是品牌高品質面料的代表技術，而在1951年的時候，薊花（Fiore di Cardo）成為了品牌紋章的核心。

這自然而然地讓展覽將第二部分以“薊花”作為主題。展廳墻面被珍貴面料所覆蓋，上面裝飾著的縫線圖案就是薊花；倫敦工匠兼雕刻師Jim Patrick創(chuàng)作了飾有薊花圖案的瓷磚和磚塊，它們被裝飾在裝飾陳列柜和穹頂之中。

一臺從意大利運至上海的原始薊花機被擺放到了展廳中央，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機器上仍布滿了干薊花。從這樣的機器出發(fā)，Loro Piana在過去百年里織就了無數(shù)優(yōu)質面料和獨具匠心的服飾，而薊花作為貫穿品牌文化和價值觀的象征，也在諸如2024秋冬系列里的多個時裝系列里被用作靈感。

如今靈感又一次迸發(fā)，借助獨特的技藝，Loro Piana專門為此次展覽創(chuàng)作了一條用禮帽搭配的裙撐廓形禮服裙。八位刺繡工匠采用12.4萬顆玻璃珠、5.9萬塊亮片以及1000個小時完成了裙子上的薊花刺繡圖案，而用于承載的由刺繡棉質面料和chiné桑蠶絲混紡面料料織就而成的裙面。

此外，在被Jim Patrick所創(chuàng)作的瓷磚和磚塊環(huán)繞的空間里，Loro Piana放置了一件靈感源自瓦爾塞西亞山谷的球形連衣裙。這件手工制作的連衣裙飾有羊絨花卉圖案， 展現(xiàn)了Loro Piana誕生地富饒的自然植物風貌，這與其將薊花作為品牌核心標識的價值觀一脈相承——強調了品牌和自然之間的聯(lián)結。

但這大部分都是在說意大利的故事，中國觀眾要如何感受到與Loro Piana的文化關聯(lián)？滿足這個需求需要品牌盡可能地實現(xiàn)在地化轉變。因此到了展覽的尾聲，Loro Piana巧妙地在東西方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

在走進最后一個展廳之前，觀眾會迎面看到一張由意大利設計師Cini Boeri為家居品牌arflex創(chuàng)作的羊絨沙發(fā)，表面覆以 Loro Piana 室內裝飾系列珍貴的天然羊絨面料。而由作曲家郭文景擔任藝術總監(jiān)、作曲家劉灝、笛簫演奏家唐俊喬和鋼琴家張浩天共同創(chuàng)作的音景則會充滿整個展覽空間。

在沙發(fā)的一側，是中國藝術家邱志杰《寰宇全圖》 系列中的一副六米畫作。這一系列紙本水墨作品，用中國傳統(tǒng)地圖制作的筆觸繪制畫面，重新構想了漢學學科的全球格局。這代表了一種交流的心態(tài)，在展覽尾聲帶來價值觀的升華。

“地圖繪制成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強有力修辭手段。”Judith Clark此前向媒體表示，“每一次對話都從不同角度審視展覽對地域、旅行、距離和材料嘗試的核心關注點，每一點都圍繞著傳統(tǒng)工藝和新的交流形式之間關系展開。”

也為第三個展廳“重現(xiàn)瓦爾塞西亞”的總結式結尾作出鋪墊。

在該展廳里，一部沉浸式影片將觀眾帶回品牌故鄉(xiāng)，總結和回顧了Loro Piana其對匠心工藝的追求，就連熒幕都是采用紡織品織造而成。展廳中央放置的人型模特則穿著了一件使用Lunéville刺繡工藝制成的真絲緞面服裝，玻璃珠、亮片和織物組合在一起呈現(xiàn)了瓦爾塞西亞的自然景致。

向東方邁進

Loro Piana與中國開始產生聯(lián)結的時間其實很早。

1986年， Pier Luigi Loro Piana第一次來到中國，一年后品牌便建立起了第一個在中國的原材料實驗室。展覽中不乏影像資料記錄了這一過程，其中一組照片展示了內蒙古阿拉善左旗沙丘以及鄂托克旗阿爾巴斯地區(qū)的地貌。

內蒙古也是Loro Piana與中國關聯(lián)最深的地方。

Baby Cashmere小山羊絨便是產自中國西北的阿拉善山區(qū)，品牌于2008年將其引入作為制作面料和服飾的重要材料之一。到了2015年，品牌設立“優(yōu)質羊絨大獎”，表彰中國牧民為培育和生產優(yōu)質纖維所做出的努力。最近一屆大獎于3月20日頒出，12位獲獎者來自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的鄂托克旗。

而這也是奢侈品行業(yè)推進全球化進程的縮影。在面料業(yè)務與中國市場產生深度關聯(lián)后，Loro Piana的服飾業(yè)務也隨之跟上。2007年，品牌在上海開設了中國第一家精品店，隨后又擴張到北京、廣州和深圳等城市。

它是改革開放后第二波進入中國市場的奢侈品牌，消費者在1990年代地奢侈酒店精品廊初嘗奢侈品滋味后，在2000年代希望呼吸更多新鮮的時尚空氣。當LVMH集團在2013年宣布收購大部分股權的決策落地，Loro Piana在中國發(fā)展的進程加快，目前已經開有27家門店，其中包含全球開在上海恒隆廣場的全球首家VIC沙龍空間。

不過，鑒于中國整體上仍是一個年輕的市場，奢侈品行業(yè)在這里發(fā)展至今也不過只有四十余年，許多消費者對奢侈品牌背后的文化和歷史源流仍然沒有建立起充分的認知。而近期全球奢侈品行業(yè)波動明顯，如何超越表層符號去與消費者聯(lián)結，幾乎也是所有品牌思考的議題。

在一輪又一輪的潮流過后，是什么樣的價值能讓人們心甘情愿地留下？

Loro Piana用一場展覽給出了它自己的答案。毫無疑問，《百年一觸，Loro Piana的世紀之旅》大展是Loro Piana精神的現(xiàn)實化身，是對品牌經典設計、標識和創(chuàng)作的致敬，也是對設計師與工匠們卓越技藝的關注。

展覽講述了一個品牌如何在百年歷史里不斷擴張但又成功維持自身價值體系，避免成為忒修斯之船的故事。人們可以從中看到老錢風和靜奢風，這是Loro Piana與流行趨勢相關的一面；也能看到挖掘歷史、傳承奢侈但又借助科技推動生產創(chuàng)新，并在全球化時代立足的價值觀。

過去四十年里，中國社會快速發(fā)展，而如何在快速變化的環(huán)境里找到價值體系的確定性，則是貫穿在所有人生活之中的話題。就像沒有任何品牌能夠在虛無之中抓出爬升的階梯，人們也無法在虛無之中找到推動自我繼續(xù)向前邁進的確定性。這無疑能讓Loro Piana持續(xù)與中國消費者產生共鳴。

這種透過品牌本身所產生的共鳴往往是主動而非被動的，由此產生的認可會隨著互動的深入而增強。發(fā)自內在的心神領會永遠比一瞬間的電光火石更為動人且雋永,而這也是展覽區(qū)別于其它品牌形象輸出方式的獨到特點，并推動Loro Piana在彼此確認過的默契價值觀之下繼續(xù)向東方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