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聶日明  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

“內卷”在中國輿論中的熱度越來越高。從描述打工人的牛馬程度蔓延到產業的競爭態勢。最近幾年，平臺電商、汽車行業經常爆發“價格戰”，內卷式競爭模式越來越顯著，一些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資也存在“內卷”。追熱點、盲目補貼上項目等行為并不少見，2025年以來，國家發展改革委、市場監管總局等部門針對“內卷式”競爭密集表態。

新近，因某車企開展大規模降價活動，觸發工信部加大汽車行業“內卷式”競爭整治力度，隨后不到一周時間，一汽、東風、廣汽、賽力斯等17家重點汽車企業在兩天之內陸續發表聲明，對供應商做出“支付賬期不超過60天”的承諾。單就汽車行業，“反內卷”的行動已在落實中。

價格戰的壞處，市場已然知曉，但應付賬款的付期周期拉長，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其問題，在上市公司分析時，往往還把付款周期長視為企業的競爭力，因為有市場勢力（Market Power），才能實現遲付上游供應商的貨款、無償占用上游企業的資金的目的。

從A股上市公司數據來看，全部上市公司的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從2005年的低點26天，一路上揚至目前的67天。這個概念與付款周期不同，是指公司平均需要花67天才能付清全部供應商的欠款。從行業來看，中國A股上市公司應付賬款總額前四的行業是建筑裝飾、房地產、石油石化與汽車。汽車行業還算不上應付款項的重災區。但之所以最近主管部門會有這么快的反應，可能還是被“恒大2.0”的描述觸動了神經。

應付賬款變多的另一面，就是上游的應收賬款也變多，應付賬款的付款周期變長，自然也對應著應收賬款的周轉天數在上升。建筑裝飾等企業的應付款項還可能對應著農民工的工資。隨著應付款項規模和范圍的擴大，一些企業開始同時出現應收與應付的規模擴大。如果放任這種趨勢蔓延，這也就是1990年代“三角債”的翻版。如果任其蔓延，可能會危及整個產業鏈的健康，這對于中國的工業化布局可能是不能承受之重。

那么，行業主管部門反內卷的舉措能否奏效？答案是，恐怕有點困難。

我們來看內卷的原因。內卷的核心就是不以利潤為目標，很多企業聲稱在“短期”內不考慮利潤目標，以微利、零利潤甚至容忍短期的巨額虧損。他們的目的往往是想把別人熬死，多撐一口氣。但現實環境是，總有后者來繼續不以利潤為目標，繼續容忍短期的巨額虧損，試圖把別人擠出市場。這種周而復始的周期，使得不考慮利潤目標的“短期”被拉長，很多企業苦苦地熬了好多年，熬死了競爭對手，但總有新的進入者要攪局，遲遲無法盈利。

不以利潤為目標的企業，其經營目標往往是規模和活下去。而規模的擴張又需要投入，會加速企業對現金流的渴望。現金流對于企業來說格外重要，所有可能會增加企業經營現金流凈額的辦法都會榨取式利用。無償占用上游供應商款項對于現金渴求企業來說，已經是最不危險、最健康的現金流來源了。相比之下，價格戰會危及企業的利潤水平，更像是飲鴆止渴的行為。

內卷的更大的動力不在于企業自身。總的來說，一個自負盈虧的企業，其容忍零利潤的耐心非常有限，更別提長期虧損了。就算企業自身有心忍受虧損，但銀行、債權人、員工在企業開始付不出款項時，很容易就坐不住。零利潤或虧損企業的退出，會自動促進市場出清，讓多數企業回復到賺錢的狀態，因為淘汰的是績劣企業，整體市場的競爭力會再上一個臺階。

但中國普遍出現的現象是企業持續虧損而不出清，明明各方都知道中國汽車行業產能過剩，但汽車行業的破產、整合依然沒有大規模發生，很多企業仍然在勉力維持，甚至在最近兩年還有新品牌的新能源車企推出產品。據大摩的分析，從2025年前4個月的工企利潤分布來看，汽車行業利潤萎縮為倒數第二，但投資增速最為強勁，龍頭企業仍在擴張嘗試擠出尾部企業。過去二十年，類似的現象在很多行業都上演過，光伏、鋼鐵、煤炭等。

因此，為什么持續虧損或者競爭力差的企業沒有退出市場？這個就和中國以及東亞的體制有關，首先東亞普遍性的對企業有各種補貼，包括財政補貼、行業保護政策、貸款支持、國家信用擔保、工業用地價格優惠（甚至低到了住宅用地的十分之一）。這些都大幅降低了企業進入新行業的成本或提高企業在虧損時依然可以持續經營的能力。在房地產業普遍窘迫的今天，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一些企業憑自己能力已經無法支付到期債務，但政府干預或由政府信用擔保的企業繼續輸血維持，使得企業遲遲無法退出市場。

此類市場環境的結果就是產能過剩，即使一些企業的產品具有性價比上的競爭力，但依然無法淘汰競爭對手，最終誰都不賺錢，在過剩的產品市場里卷生卷死。

當然，輕易地批評地方政府的家長心態、對轄內企業進行了過度補貼是毫無益處的，我們需要追問，為何地方政府會有這些行為？這關系到很多方面，比如所有制結構、稅制、政績工程等原因，例如生產制造行業的稅收中，增值稅占了很高的比重，對生產地政府的稅收極為有利。這些都扭曲了企業追逐利潤的初衷，做大規模、過度容忍微利或虧損狀態成為了中國制造業的常態。

這也意味著，單純糾正長賬期、價格戰等內卷現象，恐怕無法奏效。這些現象是上述體制因素產生的結果，根源在上游。前面講到了通過擴大應付賬款的規模和賬期，擠占上游供應商的現金流，現在十幾家汽車主機廠承諾把賬期縮減到60天，但如果去查看很多主機廠的經營凈現金流，就會發現很多主機廠根本無力把實際的付款周期壓到60天，這時的承諾就很難落實。

同時，觀察在華的外資企業經營狀況，可以發現外企（尤其是歐美的外企）遲發、欠發工資或拖欠供應商貨款的現象相對內資企業要少很多，這并非他們的經營能力超凡，而是往往在企業利潤下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這些外企就開始甩包袱，要么裁員、縮減業務規模，要么整體性出售業務（或子公司）。

另一個例子是果鏈，單論手機業務，蘋果手機在產業鏈中的市場勢力是最強大、無出其右。但蘋果的付款條件一直在最好的行列之中，也很少面臨內卷的指責。為何蘋果能做到這一點？

除了蘋果在供應商付款條件等規則上沿襲美國廠商的習慣和法律約束，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蘋果的利潤豐厚。它面向全球市場，各國富有購買力的人群對iPhone的有效需求支撐了蘋果的利潤，進而保證了整個產業鏈的健康可持續。

中國龐大的制造業產能，最終要避免內卷，最終需要有購買力的消費群體來支撐中國的產能。這個群體要么在境內，要么在境外。落在境內，就需要境內擁有足夠多的有支付能力的消費者，這是如何提高居民收入的大話題，在文章里無法展開，但很顯然，這并不容易。

在境外，歐美等高收入的發達國家的買家是無法繞過的外需，這就需要有較好的外部需求環境，這也是一個大話題，顯然應對起來也不容易。不僅對中國當前來說，比較困難，歷史上反內卷的實踐里，也突顯了向外突破的困難。在大航海之前，歐洲就曾面臨著內卷的壓力，新大陸的發現，大大擴寬了歐洲本土的需求和供給的渠道，緩解了歐洲內部的競爭壓力。

綜合上面的陳述，我們可以看到，反內卷很難短期奏效，也很難通過企業的自我承諾發揮作用，這是中國的競爭環境以及特定體制的結果，也受到當前國際環境的影響。這意味著反內卷應該是一個“慢工”和“細活”，不是幾個部委開幾個座談會、發幾個文件就可以化解的。其根本的解決依然要回到中國改革的幾個老問題：競爭中性與產業管制政策、居民收入分配與倍增（這又與戶籍、二元勞動力體制、再分配的不平等有關）、要素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