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張熹瓏
界面新聞編輯 | 林騰
從廣東北部的韶關站出發，嶄新的廠房鱗次櫛比，行車不到幾分鐘，北江智算中心、中國電信粵港澳大灣區智能算力中心等建筑出現在視野里，彰顯著這座小城的“野心”。
過去三年，這座四線城市實現了算力產業的從無到有。在6月13日的第四屆粵港澳大灣區（廣東）算力產業大會暨第三屆中國算力網大會上，韶關市委書記陳少榮提到，目前已引進22個智算中心項目，總投資超過600億元，已形成12萬標準機架承載能力，即將成為華南地區最大的算力集聚區。
與之形成反差的是，韶關此前在廣東省的存在感并不高。定位為“北部生態發展區”，韶關的綜合經濟實力在全省處于較后位置，直至2023年，全市GDP才突破1600億元。2024年，韶關GDP達1647.56億元，經濟總量在廣東21市中排名第15位。
AI產業為這座城市帶來重塑競爭力的新窗口。2022年，國家正式實施“東數西算”戰略，粵港澳大灣區是八個國家算力樞紐節點之一，韶關是該樞紐節點內唯一的國家數據中心集群。
翻查韶關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和統計公報可以發現，這座粵北城市的經濟轉型很有特點：傳統重工業占比正在下降，但裝備制造、有色金屬等支柱產業依然突出；新材料、大數據等新興產業增速快但基數小。
今年以來，以DeepSeek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應用掀起了新一輪的AI熱潮，巨大的市場需求下，如何與珠三角應用端企業聯動、支撐企業后訓練、提升產業附加值，是韶關需要解答的問題。
為什么是韶關？
北界湖南郴州、東鄰江西贛州，地處“三省通衢”要沖的韶關是廣東“北大門”。
很少人能聯想到這座旅游城市一度是廣東的經濟中心。據廣東省人民政府地方志，1938年10月后，韶關成為廣東戰時省會，延續到1945年。彼時，省內重要的金融、商貿機構紛紛遷至韶關。
上世紀40年代后，韶關又以“華南重工業基地”聞名，誕生了中國第一架飛機、第一臺電風扇等多項“全國第一”。
鋼鐵與裝備制造、有色金屬精深加工構成了韶關的工業版圖。但因經濟轉型和區域發展差異，這個老工業基地綜合實力相對滯后，面臨發展后勁不足困境。
同時，在房地產進入深度調整期后，尋找新的經濟增長極成為迫切解決的命題。2024年，全市固定資產投資下降5.6%，其中房地產開發投資下降21.9%。
事實上，擺在韶關面前的，是粵北五市共同面臨的問題：如何將生態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
轉折點出現在三年前。2022年5月，大灣區國家樞紐節點韶關數據中心集群啟動建設。按照規劃，該數據中心集群將承接廣州、深圳等地實時性算力需求，引導溫冷業務向西部遷移。
在此之前，韶關人工智能產業為一張白紙。盡管硬科技含量不高，但能源、成本是韶關的底牌。
從工業用電成本來看，韶關為全省最低，疊加去年出臺的算力券政策獎勵，用電成本進一步下探。全年平均氣溫21℃，可降低數據中心能耗。
加上近年水電、風電、太陽能等清潔能源快速增長，綠能資源是韶關的另一優勢。韶關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蔣紅林提及，通過摸排，全市的新能源發展開發潛力為1100萬千瓦，目前已開發裝機容量400萬千瓦，具備開發條件的為210萬千瓦，其余近500萬千瓦正在爭取省內政策支持。
“接下來將通過綠證交易、開展綠電直供、推進算電協同、新建虛擬電廠等方式優化集群的綠電占比，預計到2026年數據中心的綠電占比將達到80%以上。同時我們還與華為開展合作，提供充足的華為昇騰服務器，并為落地的智算企業提供綠電直供。”蔣紅林說。
陳少榮提供了一組數據：目前韶關電力富余近100億度電，綠電占56.7%。隨著延網合組推進和電力一體化試點建設，算力成本能與西部地區基本持平。
“算力是AI企業主要的成本之一，因此我們關心的一個指標是，人工智能超算集群每千瓦的成本。”暗物智能科技（廣州）有限公司今年年初在韶關落地了業務，公司總經理蘇江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提到，在成本端，韶關相比一線城市有20%的優勢，在省內屬于成本最優地區。AI企業需要兼備成本和服務優勢的算力供給方，韶關提供了這樣一個角色。
從零突圍的三年
張嘉恒2021年就在韶關落地了AI生物材料項目。他是韶關人，目前在深圳工作，擔任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并創立了杉海創新。
2022年以來，韶關算力發展之快是張嘉恒未曾料想的。他告訴界面新聞，盡管韶關算力產業仍處于完善基礎設施的前期階段，但在算力儲備、底座設置、源網荷儲方面的進展很快。
目前，韶關已經聚集了大部分叫得出名號的廠商：移動、電信、聯通三大電信運營商等算力中心項目已經建成，華韶、英碩等項目建成投產，騰訊、萬國、中糧、華韶二期等項目動工建設，百度智能營韶關標注基地啟動運營，中國電信和華為合作的全球首個商用智算節點已上線。
蔣紅林提及，硬件配套方面，投入了36億完善水、電、路等基礎設施；通訊網絡方面，建成了13條連接廣州、深圳的設備級全端運營網，以及12條省際光纜，滿足大灣區絕大部分低時延類的業務需要。
6月13日，30余個項目在會上集中簽約，涵蓋數據中心項目、數據服務與應用項目、大數據制造業項目等。
但相較貴州、內蒙古等樞紐節點，韶關起步相對較晚，能源方面也不比甘肅、寧夏等樞紐節點有優勢。鵬城實驗室數據智能研究所副所長、韶關數據產業研究院院長相洋向界面新聞分析道，韶關換道超車的優勢在于毗鄰大灣區下游應用，“西部集群面向東部用戶側的距離很大。相較之下，面向大灣區用戶，甚至港澳或東南亞的出海場景，是韶關的優勢?！?/p>
2022年，鵬城實驗室正式了發布中國算力網研究計劃，并在單纖雙向超500T新型光傳輸系統、算力網廣域長距離RDMA技術及設備上取得突破，相關核心技術直接支撐了韶關樞紐節點的建設，構建了高效能算力調度系統、大模型底座與應用計算系統。
低時延為韶關承接大灣區需求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從韶關數據傳輸到廣州僅需1.3毫秒、到深圳僅需1.66毫秒。
相洋進一步指出，大模型分為預訓練和后訓練，預訓練即基座模型，需要大算力、大數據和長時間，西部的電力、人力成本優勢發揮了作用。隨著技術由預訓練往后訓練發展，西部訓練的模型要放在東部節點應用，需要訓練對接具體場景的行業模型、領域模型，這個時候東部的優勢就體現出來。
加上算力應用場景逐步由高時延訓練轉向低時延推理，推理算力將進入新一輪的爆發期。據全球十大投行之一的巴克萊銀行預測，2026年，訓練算力與推理算力的比例將由6:4變為3:7。推理算力對時延要求非常高，韶關低時延、低成本、高帶寬優勢日益凸顯。
蔣紅林透露，目前已建成的電信、華韶等數據項目基本售完，三大運營商預計6月份將完成國家干線節點建設。市內正在加快申報算網樞紐互聯中心，在直連點的基礎上再增加高速運力網和算力調度，預計今年完成基礎建設。這些都將更好滿足以推理計算為主的人工智能產業發展需求。
聯動大灣區
自動駕駛、智能制造、新材料、生物醫藥——眼下，大灣區正站在多個新賽道風口，韶關的算力建設也吸引了一批企業前來布局。
華為正在韶關建設存力中心，聚焦數據可信托管、數據治理、數據流通、數據開發等業務。華為數據存儲產品線戰略與發展業務部總裁王旭東提到，該中心也可以作為省級的數據備份中心、語料庫、開發和利用中心。
軟通動力也將在韶關承建算力調度平臺，提供基礎設施生產及系統運維等服務、研發部署大模型。軟通智算科技（廣東）有限公司副總裁王春元向界面新聞表示，公司已在韶關投資了一批算力，規模有數百P。
王春元指出，在韶關的業務開展主要基于幾個方向。首先是借助于粵港澳大灣區計算服務平臺、韶關公共算力服務平臺，進一步打通大灣區應用端和韶關算力，以服務平臺形式開展公共服務。第二，基于未來兩三年算力應用爆發的預測，在本地持續投資算力。第三是承接AI應用的“最后一公里”，延伸數據服務、治理、清洗標注，以及行業模型訓練調優和智能體打造等業務。
“未來數據中心的密度也會有新的要求。傳統數據中心以互聯網需求為主，為低密度機柜，通常是4千瓦到7千瓦。而計算時代的網絡架構更要求整個集群的高速互聯，因此我們會朝著20千瓦到40千瓦，甚至100千瓦的方向去做?！蓖醮涸f。
蘇江提及，行業智能體落地時需要考慮到的重要因素在于，能否可信、可控、可解釋，這也是體現算力基礎設施建設有效性的重要指標。因此后續會在多個領域落地大規模的算力消納，匯聚在韶關，同時在算力能力產出、數據產業構建方面展開合作。
在省內，廣州、深圳從市到區也在建設算力集群。王春元認為，深圳、廣州可以聚焦于算力應用大模型底層，韶關是更基礎設施的定位，形成優勢互補，“從杭州這個例子就能看出，杭州其實并不在乎算力是不是在本地。因為算力本身不會產生核心價值，真正有價值的是算力應用。所以廣州跟深圳應該注重于算力應用本身?！?/p>
提高附加值
租賃算力不會產生核心價值，這也意味著，發展算力基礎設施對韶關而言僅僅是產業轉型的第一步。如何以此為契機，推動上下游的發展并帶動GDP，是這座城市思考的議題。
韶關市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及，當前韶關發展仍然面臨不少困難和挑戰：產業轉型升級相對緩慢，大數據、先進材料、生物醫藥等新興產業仍處于起步爬坡階段，體量較小，缺乏市場競爭力強、具有引領性的大型產業集群。
韶關算力產業鏈正向上中下游尋找附加值，目前招引上下游項目31個。蔣紅林提到，上游的朗科科技等12個工業項目已經投產，中興通訊等7個硬件制造項目正在建設；下游部分政務數據備份中心已經落地建成，百度標注基地等有6家服務商入駐。
相洋認為，韶關可以發展算力服務，如API（應用服務接口），以及修圖、短視頻編輯等應用，在提供算力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專門的市場團隊。
張嘉恒則提出，韶關本身具備材料產業基礎，如有色金屬、鋼鐵，并發展出歐萊新材等靶材企業，新材料跟AI結合是未來的一個方向，“人才可以在珠三角、大灣區，算力、服務器、數據中心放在韶關，用AI開發出來的新材料，可以放在韶關生產，作為后端配套，這樣才能帶動本地產值?！?/p>
張嘉恒的公司目前就采用了這種模式，生產環節在韶關，研發環節在深圳。他計劃未來進一步拓展儲能材料方面的業務。
在工業強市戰略下，韶關正在推動大規模工業設備更新和技術改造。按照規劃目標，今年地區生產總值增長5%左右，規上工業增加值增長7.5%，固定資產投資增長3%。以算力中心延伸制造業，成為城市產業轉型升級的思路之一。
“數據中心項目建設帶來了龐大的機電和服務器市場，我們預計有2000多億的市場，也為電子信息和裝備業發展帶來巨大的商機，我們重點招引服務器、路由器、光模塊、IT設備、變壓器、UPS電源等配電設備、液冷機柜制冷設備、企業級SSD等存儲設備以及網絡通信設備等硬件產品的生產制造企業?！笔Y紅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