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張友發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中國電影還有很多個120年，電影是不會消失的。”

在不久前舉行的“造夢現場”電影藝術展——中國電影120周年特展開幕式上，年近八旬的香港動作片導演袁和平上臺發言，場下的觀眾紛紛舉起手機，記錄這位見證了上世紀華語電影榮光的老導演。袁和平直言，自己在記錄電影漫長歷史的展覽里看到了技術的進步，以及他對電影仍有信心。

當電影需要打氣的時候，說明其正處在一個接近危機的時刻。

危，還是機？關于電影種種的討論充斥在第2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各處，作為至今為止最復雜與精密的文化產品，電影在上影節期間仍然展示著它的迷人之處，天南海北的電影愛好者將比一般影廳大出近乎一倍的放映場所塞滿，并且流連于各種紀念品和周邊之間。

在行業論壇和電影創投上，一種對于市場的焦慮感總是揮散不去。相比去年行業對AIGC熱火朝天的討論，今年的從業者們似乎找不到新的靈丹妙藥，而在《哪吒2》之后，票房的的低迷已經持續數月之久。

在今年五一檔時，界面文娛曾經談到在票房持續下滑后，市場正在思考如何自救，在一個月后的上影節，我們看到了癥候還在延續，而長期的生態重建或許已經開始。

電影的冷與熱

在今年上影節10天的展映時間里，迷影人周游一共觀看了二十場電影。最密集的時候，他可以在一天內連看五部電影，由于睡眠不夠，那天他喝了兩杯美式，也沒時間吃飯，只能在星巴克緊急點一個可頌來飽腹。

周游的經歷是上影節展映觀影熱浪的縮影。燈塔專業版顯示，雖然排片占比不到0.1%，但從6月16日到6月18日，上影節的票房收入連續三天位列日票房第五位，日票房占比超過了8%。

一位電影節展從業者告訴界面文娛，隨著這幾年國內電影節的發展，各大頂級電影節的硬件、內容已經沒有本質的區別，而上海電影節最大的優勢則是良好的觀影氛圍。

這些都發生在并不火熱的電影大盤里——剛剛過去的5月電影總票房僅有17億，同比去年5月減少了12億。

6月梅雨季節濕熱的上海，雖然是工作日的白天，但放映展映電影的上海影城一樓依然人頭攢動，廁所前排起了長隊。而全國大部分放映院線片的影院，此時仍然門可羅雀。上影節很熱，但電影市場仍然讓人感到寒氣。

在上影節期間，不少從業者表達了對其火熱觀影氛圍的贊嘆甚至是向往，這證明了觀影需求仍然存在。如何將這種需求轉化到日常的院線需求中，是從業者們希望探討和解決的問題。

大麥娛樂總裁李捷在開幕論壇時提到，《哪吒2》成功證明了中國觀眾依然看電影，并且規模可達到三四億人次，“觀眾不看電影是品質問題。”他還援引燈塔研究院的調查表明，在《哪吒2》上映之后，觀眾對好電影的標準又上升了15%。春節檔后很多電影票房沒有達到預期，是因為觀眾的期望值沒有得到滿足。

周游告訴界面文娛，自己在觀影期間尋求的是儀式感尤其是稀缺感，“搶的很多電影在院線是很難看到的，只有上影節這些渠道才能放。”

相比之下，他今年上半年只觀看了五六部院線電影，“院線片不能滿足我的需求，很多院線片重復性太強，或者娛樂性也不高，比如《水餃皇后》對我來說毫無興趣。”

他告訴界面文娛，自己這幾年觀看的院線片呈逐年變少的趨勢，以前最多時每周都會去影院，現在基本上一個月看一次，“以前感覺每星期電影院都會放一部感興趣的電影，比如漫威或者開心麻花的電影，感覺那時7分以上的電影很多。”

電影觀看頻次的下降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過去的討論中，普通觀眾往往如周游一樣抱怨電影質量下滑，而從業者則將其歸咎于疫情對觀影習慣的中斷以及短視頻的影響。

今年上影節出現了一些新的解釋。過去往往將短視頻看作電影的競爭者，而李捷認為現在電影的競爭對手并不是短視頻和線上視頻，而是所有線下的娛樂時間在搶占電影的市場。

導演董潤年則認為，現在年輕觀眾最大的變化，是他們通過互聯網和日常生活，主體性彰顯越來越重要，因此電影不能把觀眾當成博弈的對立面，或者把短視頻當成競爭的對手，“電影只是觀眾彰顯主體性的一部分。”

他由此認為，以往電影人往往滿足于給觀眾提供一個好故事，希望觀眾得到娛樂和放松，但現在邏輯正在改變，“現在電影最重要的是主題表達，技術各方面比主題表達要次要了。”

這種主體性的尋求是方方面面的，上影節提供的啟示或許在于，行業既需要提供稀缺的內容，也要形成具有主體感的觀影氛圍。

在巴西紀錄片《民主的邊緣》映后觀眾提問環節，一位觀眾詢問導演中國之行的感受，因為感覺這個問題離導演和電影太遠，觀眾在現場發出了一致的噓聲，在觀眾的強烈反映下，現場臨時加問了兩個問題，當提問被認為具備一定的電影性時，現場也為提問者發出了掌聲。

這或許是董潤年所說的主體性的一部分。

誰能吃到下一口蛋糕

上影節創投的“類型片單元”活動開場前十分鐘，偌大的會場已經被熱情的參會者占的滿滿當當，其上座率甚至超過了大咖云集的電影節開幕主論壇。

創投是電影行業新陳代謝的重要環節，也是新電影力量誕生的契機。從今年的征集數據來看，上影節創投項目的報名數量比往年增長了約40%，這證明大量的創作者仍然保持著進入這個行業的激情。

與之形成對比，資方在進入新項目時卻變得越來越謹慎。在過去幾年，不少電影導演和制片人都曾提到新人的機會在減少，一位導演告訴界面文娛，過去可能觀眾會認為電影導演可以轉向劇集尋找機會，但現在劇集行業的機會也在變少。

這和外部資本不再大量進入后，行業總資產逐漸減少有關。早在2021年的上影節，光線傳媒董事長王長田就曾提到，電影行業存在嚴重的三角債現象，也就是院線欠發行公司錢，發行公司欠制作公司錢，制作公司相互欠錢，而且制作公司還欠主創人員的錢。

在今年上影節，多位嘉賓都談到了電影行業普遍存在的虧損，不少電影甚至商業大片在拍攝期間已經出現資金鏈斷裂，需要繼續進行融資。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電影的高創作成本仍然在上一個周期。在上影節期間，萬達電影董事長兼總裁陳祉希回憶道，“我當年做《煎餅俠》的時候，1200萬拍一部電影，現在1.2個億好像都拍不了一部電影。”這段發言被剪輯成短視頻后，在各平臺引發了討論。

開幕論壇上的幾位發言者都提到了降低成本的必要性，王長田則是建議將電影數減少到巔峰時期的一半，之前愛奇藝首席內容官王曉暉曾提到，要重視低成本電影的創作，在非周末時段推出符合市場需求、成本可控的作品。

對于成本的憂慮正逐漸傳遞到創作者一端，在上影節創投的公開陳述上，類型片《媽媽的無限反擊》的制片人楊曉來將預算估計為2500萬左右，“現在市場很不容易，我們希望能夠控制預算，低成本做一部好的片子。”

在憂慮投資萎縮的同時，討論也在某些時候進入深水區。王長田就提到，必須改變電影行業利益分配格局，在新的分配格局中，他認為必須讓利益向制片方傾斜，“現在的格局不利于電影行業抵御風險，因為所有風險都在制片方身上。

他給觀眾算了一筆賬，在票房分賬比例中，片方100塊只能拿到38或39塊，去掉宣發成本，片方只能拿到33%，這樣無法維持行業的基本投入。這段聊天被媒體解讀為“《哪吒2》158億票房片方或分賬52億”，成為報道焦點。

在行業度過增長期后，分配利益永遠比當初共享利益更加困難，但上影節的討論或許能成為一個起點。一位頭部電影公司的從業者也向界面文娛感嘆，“各位老板這次都是真情流露，全是大實話。”

開幕電影《醬園弄》在上海放映大獲成功，或許能給行業提供一些信心。燈塔專業版數據分析師陳晉也認為，“整體上今年暑期檔頭部影片陣容與動畫基本盤較為穩固，我們期待今年暑期檔還有更多影片定檔，為全年電影市場穩健前行打下堅實基礎。”

暑期檔冷熱未定，和著眼于大格局和大變化的高層相比，更多一線的從業者只能是被動面對變化。一位來參加創投的從業者就半開玩笑地對界面文娛解釋來上海的原因，“大家都聚到一起，聊聊轉行干點啥。”

“電影必須存在”

相比過去電影票房的高速增長期，今年上影節期間電影公司的發布會活動相對減少，但是萬達電影仍然舉辦了一場耗時漫長的發布會，展開其去年發布的超級娛樂空間的概念。

陳祉希在發布會上宣布將去年提出的超級娛樂空間概念，拓展為“1+2+5”戰略版圖，其中1指超級娛樂空間，2指國內國際兩大市場，5指院線、影視劇集、戰略投資、潮玩和游戲5大業務板塊。

萬達電影宣布將拓展多元的內容供給，無論是在大銀幕上引入體育游戲賽事、演唱會等跨界內容，還是在大堂融入市集、策展、快閃、超級IP主題活動。在發布會上，眾多消費品牌的高管上臺演說，讓這場發布會的跨界性質變得濃厚。

界面文娛在去年曾報道影院的多元化嘗試，比如在奧運會期間的賽事直播，以及本土化的演唱會電影。這些嘗試在一定的時間里，確實起到了填補影院排期，帶來票房增量的效果。

尋找新消費和電影的結合機會，這些呼吁早在數年前就被一部分電影人頻繁提及，也被一部分古典電影愛好者批判。而到了2025年，在邊界之外尋找電影價值變得更為緊迫，因為變化已經變得必需。

王長田上影節期間提到要重新定義電影在產業鏈的功能，降低票房在電影收入所占的比例，“國外電影是30%的票房收入占比，國內應該降到50%，但現在是90%以上，并且還在上升，甚至達到95%，沒有票房必然虧損。”

他估計，《哪吒2》的正版衍生品可能已經實現幾百億的銷售額，“未來上千億的哪吒衍生品銷售完全有可能。”當然，即使是在《哪吒2》的衍生品銷售中，王長田也承認光線經驗沒有那么豐富，現在更多是銷售方獲得紅利。

這種消費熱情不只體現在單片爆款上，而在上影節期間有著多種表現，比如在《風柜來的人》放映時，觀眾為了領取紀念票根，排起了占據半條街道的長隊。

在開幕論壇開始前，每個座位上都放置了一件上影節的周邊徽章，上海市委宣傳部電影處處長劉祎吶告訴觀眾，“大家每個人都會看到今天準備的徽章，就是非常熱門的衍生品，在影迷節的現場，一天可以銷售1千個。”

出海也會是必然選擇，王長田預計《哪吒2》海外票房超過1億美金，是二十年來最高，這是中國電影重新走向國際，替代當年的香港電影的作用的機會。

中國電影在新的變化之下，需要重新定義自身在世界電影格局中的位置，這個過程也會是雙向的，而上影節仍是個窗口。

今年上影節，英國文化教育協會設立了 “藝述英國” 放映單元，選擇了五部英國當代電影以及一部英倫經典電影展映，這是雙方自2012年前就已建立的長期合作關系的延續。

英國文化教育協會中國區藝術總監韓蘇（Dom Hastings）告訴界面文娛，英國電影行業非常希望與中國觀眾加強交流，但發行方面仍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挑戰，“我們積極鼓勵中英兩國電影產業之間的交流，也看到了雙方在聯合制片、共同研究、劇本開發以及互惠投資等方面的合作潛力。”

出海、新消費和新場景，這些邊界外的討論仍需要回到邊界之內尋找答案。今年是世界電影誕生130周年，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作為百年前的新媒介，電影經歷了多次新技術的沖擊，但如今仍然沒有被大眾文化完全遺忘，其核心在于其內容的獨特性。

上影節主競賽評委會主席吉賽貝·托納多雷認為大家經常談到危機，但意大利還是不斷涌現出新的電影和電影人，比如《還有明天》就是危機下誕生的電影。他告訴界面文娛，電影作為交流的工具本質上沒有受到危機的影響，從業者不要被眼前的困境所困擾，要相信電影是必須存在的一種方式，就一定有很多的機遇在里面：“電影人要相信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電影，這個世界一定要有電影存在。”

（文中周游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