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七十多歲的老頭喊18歲少女“媽媽”。這是日前爆火的短劇《十八歲太奶奶駕到，重整家族榮耀》中的一幕。短劇改編自小說《孝子賢孫都跪下，我是你們太奶奶》。劇中的出圈名場面還有，校霸喜歡上女主并向她表白，女主非但沒有害羞喜悅等表現，反而把玫瑰花束砸到地上，大怒道：“叫你倒反天罡，叫你忤逆不孝！”
從6月6日上線以來，該劇連續登頂多個短劇熱力榜TOP1，更在愛奇藝拿下熱播榜與飆升榜雙冠王。飾演“18歲太奶奶”的演員李柯以在72小時內漲粉40萬，登頂WETRUE女演員榜，獲封新“短劇一姐”。在本劇爆火之前，該劇本在短劇界就已經十分熱門，出了7個版本，包括《別惹太奶奶》《十八歲太奶整頓家門》《孝子賢孫都跪下，我是你們太奶奶》《我是你們太奶奶，孝子賢孫都跪下》《重返十八歲，我真是你太奶奶》《我在名門世家當祖宗》等。
一女配四男，這是F4之后的經典配置。但是在“十八歲太奶奶”的海報上，女主角身后的男人們是孝子賢孫。
本劇的大致劇情是，1955年，容遇教授意外去世，一睜眼竟穿到了七十年后，一位十八歲同名同姓的高中生少女身上。此時，她的兒子已成為了七十多歲的紀氏董事長，還有了幾個帥氣的重孫子。
劇中，容遇死前，作為優秀科學家，5年間突破了8個世界級難題。在死亡現場，她正作為科學院首席院士，被頒發國家終身成就獎。在隨后的劇情發展中，我們得知，“太奶奶”為了更好地建設國家，從海外回到祖國，其丈夫為護送學生而犧牲的情節，也顯示出她那一輩人的家國情懷。而“太奶奶”穿越來到今天，依然心系國家的富強，小說原文中就有“太奶奶”如此感慨：“彈指七十年過去。華夏的屈辱已成歷史。偉大祖國屹立在了世界民族之巔”。這些話在今天看來，有很強的年代感，正是因為“太奶奶”那個年代青年的成長故事常常會融入更大的、關于國家的故事之中，個人的成長與民族國家的強大緊密聯結起來。
不僅如此，那一代女性也有鮮明的主體性意識，在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很多像“太奶奶”一樣的女性是不適應“夫人”“妻子”的身份的。例如，建國初期一批大使要出國，大使的夫人必須隨行，只當家屬，她們當中就有人表達過明確的不滿。原外交部國際司副司長何理良就在后來接受采訪時曾說，“我是一個女干部，我怎么變成了依附于丈夫的這么一個夫人的地位。”原駐蒙古使館參贊符浩的夫人焦玲也說過，“革命一輩子了，要當夫人，自己的名義沒有了。”
如今，“太奶奶”這樣的女性在短劇中如此稀缺，短劇中“總裁夫人”“霸總小嬌妻”卻層出不窮。如“太奶奶”扮演者李柯以就出演過《夫人馬甲有點多》《朕與她》《一醉成婚》等從標題一望而知就緊緊扣住兩性親密關系的劇集，這些劇集中，女性角色的成就與她是否嫁得好直接掛鉤。這是什么原因呢？
一方面，宏大敘事解體后，人們沉溺于自我中心主義，既不能、也不想獲得任何終極的意義，婚戀以及組成家庭成為了個體期待的避風港。在這種情況下，“太奶奶”對華夏屈辱已成過去的感嘆，她解決世界數學難題，助力完成航天事業，當華夏空間站因為燈塔國衛星磁場影響軌道異常，但無人能夠給出解決方案，“太奶奶”則指出“我們可以使用李雅普諾夫指數解除磁場干擾”。這些都令當代觀眾感受到了宏大敘事的召喚，從而獲得內心的撫慰。
另一方面，按照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婦女從家庭中走出來參加社會性生產勞動（正如“太奶奶”并不把自己局限在家庭中，而是投身科研、報效祖國）是婦女解放的必要條件。但正如《關于當代“女性回家論”的社會歷史與文化成因討論》一文中，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宋少鵬提出的，近代中國百年思潮中，婦女回家的論爭屢屢出現。尤其是市場化轉型之后，和再生產（包括家務、育兒、照料）有關的職能要退回社會，也就是退回個人和家庭。絕大多數家庭只能依靠家庭內部分工來解決問題。由此，家庭被塑造成了女性不僅可以安置身體，也可以安置主體性的地方。家庭和親密關系對于女性維護自身主體性來說是如此至關重要，故而我們可以在短劇中再三地看見女主角如何通過反擊“綠茶”、“小三”，來獲得和維護“夫人”“妻子”的位置。
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這種背景之下的“18歲太奶奶”形象，這是否是女性價值的彰顯呢？
本劇中固然有一些凸顯女性主體性的嘗試，劇中的一些爽點建立在對既有類型的顛覆上。比如在一般的校園文中，校霸喜歡上女生并向她表白，是一種套路。但在本劇中，女主角非但不愿意充當被追求的獵物——她甚至大喊：“叫你倒反天罡，叫你忤逆不孝！”
本劇中也有霸道總裁。大重孫的飾演者趙廷義被網友譽為“daddy”，擅長演叔系霸總，在其他短劇中的霸道臺詞包括“女人嘛，適當有點小心機，也挺可愛的，只是不要用在我身上”，卻在18歲的“太奶奶”這里吃癟，并且最終也通過“太奶奶”的教導，走出了自身執迷不悟的狀態，也成為本劇的一大爽點。
可是，這些只不過簡單撫慰了女性觀眾在現實的父權社會中受到的創傷，帶來了短暫的快感，并不代表本劇具有怎樣的顛覆性。“十八歲太奶奶”在家族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以比附《紅樓夢》里的女性權威賈母，賈母看起來構建了獨特的女性權威，實際上是父權體制的代理人，其權力依附于輩分倫理而非性別平等，她本人也對父權進行了完美內化（守寡、教子、持家符合婦德典范）。“太奶奶”的權力來源也是輩分倫理。該劇的其他版本中，動輒強調“跪下”，也就是不斷讓小輩給長輩下跪，以展現長輩的權威。“太奶奶”尤其依靠自己的80歲的董事長兒子，80歲的獨生子紀舜英在認出母親之后，立即讓孫子喊她“太奶奶”，聲稱“你也擔不起紀氏集團的重任，我要將全部的股權轉讓給容女士”。“媽媽，繼承人你來定”，這一句話才最終奠定了“太奶奶”在劇中的地位，可謂母憑子貴。
不僅如此，在原作中，大多數女性角色都面目可憎。原作中，容遇的后媽及后媽的女兒容若瑤是最大反派，一直心機重重，不停地找機會欺負容遇。容遇自己家的“孝子賢孫”即使有錯誤，真正的禍水也永遠是其他的女性角色。大重孫最大的過錯，就是被“綠茶”母女蒙蔽，“綠茶”的女兒也小小年紀就具備了足夠十足的心機，令大重孫心甘情愿做“綠茶”女兒的爸爸，反而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不管不顧。通過“太奶奶”的教育，大重孫才迷途知返。原作中還有一位指責“太奶奶”兒子猥褻的女孩，在真相未知時，“太奶奶”就給了她一巴掌，原因是“決不能罵她的兒子”。這些都反映出，“太奶奶”的創作者更心系于維護“孝子賢孫”的父權制家庭，勝過關注女性共同的困境。
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太奶奶”的“大女主”特質呢？她既參加選秀比賽，又助力完成航天事業，還整治家風，可謂大殺四方。其實，“大女主”的奧秘，就存在于她的死亡和穿越之中。在文藝作品中，“母親之死”是一個普遍的現象，比如河野真太郎就在《戰斗公主 勞動少女》一書中指出，近些年來許多文藝作品中都會出現“母親”缺位。例如《星際穿越》中的母親死了，《EVA》里的母親碇唯也死了，原因是，母親的死是為了把母親升格為神話——理想的后女性主義者是“擁有一切”的女性，職業身份、女性身份、母親身份都具備，而不受三者矛盾之苦。然而，這種現實矛盾是難以解決的，只有死亡才可以讓她登上神話母親的寶座。
“十八歲太奶奶”為所有女性解決了無解的難題，也就是上述女性身份、母親身份和職業身份三者之間的不可調和。8歲的孩子已經長成了集團董事長，就連重孫都早被撫養長大（其他身為撫養者的女性是缺位的，她們的存在會暴露出這一矛盾），故而母職內容大大減輕。重返十八歲的身體令人重獲少女身份，擁有年輕與美貌，以至于重孫一開始都想要追求自己。在此基礎上，女主角當然可以自由追求自己的職業身份。就這樣，“太奶奶”得到了令所有女性夢寐以求的東西，也就是“擁有一切”。